(一)
那不勒斯的地形像一个谜。
我住在老城区,一大早出门向上坡的方向走过去。道路狭窄、拥挤。每扇窗户都会被抽烟的人打开,传出电视机的声音,衣服、床单,以及混入其中的节日彩灯,挂在陈旧的住宅之间。拍照的游客大概在赞美这种景观里“市民生活的气息”。因为机场离城市很近,不时有飞机低空飞过,轰隆隆。这是一座稠密的城市,我就来自于这样稠密的生活之中,听到每一次轰隆隆飞机飞过,就升腾起一股想要随之逃离此处的渴望。
“因为痛苦是实实在在的”,我边走边想。毕竟做文学梦的lila连继续去上初中的机会都没有,而是被从窗户扔了出来。
我们当时十岁,马上就要十一岁了。我开始发育,而lila还很瘦小,轻而脆弱。忽然间,争吵的声音停止了,过了几秒钟,我的朋友从窗子飞了出来,经过我的头顶,落在我身后的地方。我被吓傻了。费尔南多伸出头来,继续威胁着他的女儿。他就像扔了件东西一样把lila扔了出来。我恐惧地看着她。lila费劲儿地站起来,挤出一个近乎好笑的鬼脸,说:“我不疼。”但她在流血。她的一条胳膊断了。
我的惊恐发生的稍晚一些。十三岁,在我去高中报名的前一天。
我爸又一次地不再去工作,一天到晚只是坐在家里看电视,我妈只能跟他冷战来表达愤怒。我对正看电视的他说:“明天要去报名,给我学费。”
“没有”,他说,“问你妈要。”
“我妈说她没有。”
“没有你就不上。”
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说出这句话呢,连费尔南多至少都是因为无法克服的生活困境而迁怒于想要一个机会的lila。他怎么能对我的人生无动于衷到好像这根本跟他就没有关系一样。我多么厌恶他,像lenu厌恶她的母亲一般厌恶他,厌恶一切与他的相似性。有时我坐在沙发上不自觉地会把腿翘到沙发扶手上,每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时,就会一阵恐惧:“不,不,我不要像他!”我甚至讨厌腿毛多的男性,因为会让我联想到他。
我当然记得一些温情的片刻,记得他在晴天的院子里剃胡子,记得我在耍脾气时他拿毛巾过来给我擦眼泪,记得在医院打针哭的时候他一定会背我回家,可是在他的不作为带来的窘迫与恐惧面前,这些算得了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第二天妈妈带我去报了名,学费是妈妈去姥姥家拿的。那天我第一次来了例假。
这条路一直把我带到了可以俯视这片老城区的高处,密集的房顶上是密密麻麻的电视天线。一位路过的姐姐跟我打了声招呼,说auguri,节日快乐。这一天是12月24日,马上就是阖家团聚的圣诞节。于是我往回走,走回到这片稠密的城区之中。
下坡路走的快一些,小跑了起来,像一直在奔命的lenu和lila。发生在lenu和lila之间的竞争,不管是用上学的方式还是用嫁人用自我奋斗的方式,跑慢一步,不是害怕会被同样在奔跑的对方超过,实际她们是在与从背后追赶而上会把她们吞掉的贫穷以及贫穷带来的受限生活之间的竞争。
“不,不,不,我不要像他,不要像他们。”
lila是不是跑在了我的前面,lenu是不是跑在了我的前面。
(二)
街上全是人,感觉自己打开了一扇门,转换到了另一个空间,误闯进了一个大趴体。大家都在愉快的交谈,音乐声此起彼伏。有人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弹着吉他唱那不勒斯歌曲,歌曲感情充沛,赢来围观的人一阵掌声,也有人在吹一种类似于西班牙双簧管的乐器。饭点时每个人都在吃饼,披萨,或者油炸披萨,或者卷起来的披萨。我也挤过去买一个小披萨,面饼松软且筋道。满大街都是摆摊儿的和走路的,每个人脸上都是愉悦的表情,享受一种无处不在的快乐。
随着人流一直走到海滨大道,晚霞把海天染成浪漫的粉红色,维苏威火山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宽阔的路边有人在滑旱冰和跳salsa,一个人滑过来,把我拉到他们中间,可惜我不会跳舞。我喜欢他们讲话时笑眯眯的神情,他们的眼睛看向此时此刻。
我跟他们谈起博物馆中看到的罗马雕塑与庞贝壁画,谈起教堂里那尊披着面纱的优美耶稣像,在脑子里搜索那不勒斯与西班牙有关的历史与音乐的信息片段,给自己营造出一股略知一二的满足,好像混在聚会中的lenu热烈地与人谈论着复杂的名词,是短暂的忘我的快乐。
as if i were competing for the prize of best disguise, the mask worn so well that it was ‘almost’ a face. Suddenly I was aware of that ‘almost’. Had I made it ? Almost. Had I torn myself away from Naples, the neighborhood ? Amost…I was scared of anyone who had that culture without the ‘almost’, with casual confidence.
一直以来我用谎言——既有对外的,也有可能只是对自己不断施法——想要构建一个不同的“那不勒斯”,有时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其实只是重复多次的谎言。自我与环境是有边界的,随时会被揭穿的恐惧与寂寞是无法摆脱的影子。
我会一直害怕:害怕说错话,害怕语调太高,害怕穿着不得体,害怕露出小农意识,害怕没什么真正的想法。
我不是在否定这片城区,不是在否定lenu和lila以及我自己的生活。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整部小说都是否定的反面,正如小说的引子所写,lenu要写下她与lila的故事,“我打开电脑开始写我们的故事,包括所有细节,我脑子里能想起的一切”,不是去抹去痕迹,而是用真实用层层剥茧的细节,还原来自那片街区的她与她,聚焦在那不勒斯老旧到毫不掩饰的街区,清晰地描写出是非虚实的边界。她的细致描述正是对这拥挤街区的尊重,每个人的痛苦也都不会被一笔带过,每个人都有名有姓,不是模糊的“群”与“众”。
我一直想从谎言中逃离,甚至想要消失,幻想有一个无人知晓处,可以重新开始。但读到这些被语言具像化的历程之后,竟然觉得笼罩自己的谎言终于从暗处现身,不再是“见不得人”的羞耻。
(三)
该如何形容那不勒斯呢?
我没有网络,也没有guide book,随时只需要在马路中间展开一张地图,就有人过来帮忙指路。我只想做一个迷路的人,什么都不懂,跟那不勒斯撒娇,想要整座城市的人来帮我,告诉我:“All roads lead back home. ”